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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生故事】小徑村24-1

〈小徑村24-1〉
作者:szfan/原文連結/2013.1.13

那天傍晚風吹的很冽,全身裹緊不露肉色的騎著摩托車,那股勁吹的人在風裡,風在骨子裡的透徹,我有些倦與恍惚,直想著買點菜回去煮鍋熱湯,一摘下安全帽正要物色揀菜,冷不防的與一張臉打上照面,遲遲回不了神。

 在這裡,除了S沒有其他舊識,有如遁隱於漠,把所有關係剝落在小島之外,隔世而能絕情絕緒無所理會。而那張臉直直的盯著我不放,戳破了那層膜,我巴巴的看著他的一口朱齦黃牙,檳榔渣嚼嚼嚼地,初識時候像浮水印般的透出廓兒來。

他一開口便說:「敏柱這幾天剛好回金門做工程,妳明天晚上來我們家裡吃飯要不要。」

我反射似的,毫無遲疑的說好。沒有客套寒暄驚訝巧遇甚麼,像是兩個相熟的人做了一個看似平常實則模糊不清的約定,在道別之後我才清楚的記起原來是誰。

他叫李敏龍,呂阿伯在金門的外甥,敏櫻敏祝的大哥。我們曾在反省室見過一次,他長相粗獷剽悍,我進到屋內時有些驚嚇,怎麼有個像黑道的生人來找呂,他說是敏櫻的哥哥,我不信,他拿出身分證亮了一下名字,當真是那個在金門的「大兄」。我意識到他們在談事情,不脫錢與土地,祖產與名分,便悄然迴避開來,心裡想,呂背離故鄉這麼久仍舊還有身世遺留在遠方。

沒多久,呂打電話要我上去,幫他寫一張委託書讓敏龍帶走。此後我便覺得,呂鎮日說嘴的老故事像是長出腳來還跑在金門的紅土上濺泥落印,殘有生息。

呂病塌那段期間,人探過後便睡,窄小的床房裡僅有凝沈的呼吸聲,漫漶出長日將盡之感,我打開呂的抽屜櫃,好奇翻找他留存著甚麼,最大宗的不外乎名片,用橡皮筋收成數綑,很仔細的被留下來,我拆散檢視,這麼多有頭有臉的名字來過呂的身邊,數不清的各色立委,律師,首長秘書,總統府公共事務科長…遞名片的他方總是行禮如儀沽名釣譽,收名片的這方則用餘生承載污名囂惡的罪孽,一筆一筆吃進肚裡和血吞,為抗爭途中蘊生行走的力氣。

我歎息著將這些名字收拾好,卻在抽屜的夾縫裡看見一張粉紅色的紙卡印著呂自己的名,還有一張農用曳引機駕駛執照。

有行號,姓名,地址,電話,宛如座標定位出一段從前。到金門後,我便去小徑找,在古厝與新砌的屋之間反覆翻繞,心裡怦怦的好像要與舊情人相見,門牌號碼一個一個逼近,鄰近時有些不能呼吸,跟S說我好緊張龜縮在後,他往前探路,不一會兒手指靜靜的指向陽光燦爛的路盡之處,就在那兒。

小徑24-1號,門牌號碼有些糊了,但牆色還新,仍舊是個工廠樣貌。我墊上汽油桶攀著小方的鐵欄窗,裡面一片漆黑,光線很微薄,地面是散亂的,廢棄的,我眷戀 看著每個角落,想像呂德昌從前在工寮裡認真打拼的模樣,儘管物事人非,確有一股氣息還在,我猛然看見牆上的牌子:中央加強農村建設補助計畫,民國76年的掛牌懸於室內,避風無雨,諾大的白底牌面竟還鮮亮嶄新,清晰的看見幾個小字:負責人—呂德昌。

霎時間眼淚簌簌,無所何謂,無以名狀。

幾度想破窗,苦無工具,幸得有S理智的尋到側邊有小門,破門還是比較容易的。裡頭有一個小隔間,用簡陋的輕薄木板劃出一個休憩的場所,破爛但能暖眠小睡,這是從前呂德昌說過的,沒想到有一天能入目眼前,踏在腳下。

於是,這讓我這麼想去敏龍家作客,縱然與呂不親熟,僅是徒有血緣,但總有血緣。

翌日晚,敏柱開車來接,濃厚的菸味把車裡薰成樂生院的氣味,他說要幫素鳳阿姨買麵條帶回去,她指定要我帶給阿添叔的那種,問我哪兒買。我說好笑,你金門人還我金門人,便一起去採買才回家吃飯。

屋是古厝,穿過前廊進到高挑的主廳,厚實的圓桌上擺滿許多家常菜,眾人已簡單吃過,讓我和敏柱自用,飯碗出奇的大,想必是賴米飯飽足之家。還有些人在屋裡走動,一大家子不知誰是誰,一位老伯親切和藹的陪在桌邊,叫我自己添飯,要吃飽,我像客人又不像客人。

與老伯閒談些日常,他的口音讓字句不斟明白,我費力的專注,聽出意思也聽出一股相似,他的國語流暢有鄉音,台語是金門咬字混有海口腔,那麼熟悉的音軌像極了呂德昌說話的樣子,我扒著飯,眼睛眨呀眨,把眼裡的薄霧蒸散,抑制鼻裡的酸意,怎麼這麼像,這麼像。

添過兩碗湯吃的過飽了,便起身走動,難得有機會看見古厝內裡的生活,屋頂橫樑上包裹紅布,畫有八卦陣,懸吊兩只燈籠,中間有小香爐,很有習俗感綻著紅色火光。廳堂的中央是神主牌,一邊貢神,一邊奉祖,背邊的牆上掛著四對長聯,從屋頂垂延而下,我隨意說:「這聯很新。」

敏柱說:「那是敏龍結婚的母舅聯,上面有舅舅的名字。」我踩上凳頭看,同聯上有呂水車,呂德昌,呂德水,這些名字我看過,呂阿伯過世的時候我去做除戶,破舊的戶籍謄本上出現過這排兄弟。呂說過,他照顧兄弟,但畢竟自己帶病,情分總疎。也許名字還比人常相見,長相守。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才撇開尷尬目視老伯,吶吶的問敏柱:「這位是……?」大家都笑了,聊這麼久,妳不知道這是誰,「這是我爸爸啊!」,敏柱說。

一時間,我腦袋隆隆的轉,敏祝的爸爸,那就是敏櫻的爸爸,那就是呂德昌的妹妹的老公,那就是在樂生做過二十幾年的工友,莫怪乎!

老伯也有疑惑:「他們說妳是呂德昌的乾女兒,我想我在那裡這麼久,從沒見過他有甚麼女兒啊。」我說是七、八年前才進到樂生院,您回到金門已二十多年了,當然沒見過我。


老伯說:「我從前天天都跟呂德昌在福利社前面喝酒啊,做工友二十幾年,也喝了二十幾年,回金門就自己喝,早上起來就一小杯。」他靦腆的從衣袋裡掏出一瓶行軍酒,雙頰紅通通的亮著缺牙笑。那款行軍酒瓶,呂德昌天冷出門抗議的時後懷裡也窩著一個,一模模一樣樣。

老伯說,他是樂生第一代工友,那時呂豆粒(他的老婆,呂德昌的妹妹)也是患者,在金門生了敏櫻敏祝後發現罹有麻瘋,就隻身收容進樂生隔離,一家子隔海離散。後來佛教會長金義禎有智慧,有遠見,知道將來患者定會年老疲病,便向院方爭取增置工友打雜院內事務,就這樣弄出五個缺,私下介紹有關係的人來接,一方面是工作,另一方面也是團圓。

老伯退休後,工友的位置就讓敏櫻頂替,自己回到金門與年邁的母親和大兒子生活,圖耳根清靜,弄孫享清幽。他說以前工友是兼看護,人人都不是有背景的,患者可以自己打針,工友當然也能換藥拆紗布,「糊裡糊塗也能做。」公炊燒柴攪大鍋飯他也做過好一陣子。

我默默聽著這些,心裡越發生出情分,便逗弄起身邊三個孩子,一年級,二年級,五年級,都是敏龍的孩子,最小的李進承長得卻和敏祝如出一徹,血緣有份。我問他們哪裡念書,怡姍閃著咕溜溜的黑眼珠說:「在賢庵。」我心裡輕吐一絲詫異,沒有說破是一際之隔的地方。孩子越玩就越纏,說明天學校有兒童劇場,漂亮姊姊是不是來看,我笑著點點頭,打了約定。

隔天一早,我是依約也不是依約到賢庵國小的地下室,裡面悶,吵,雜,亂,探詢過後才從竄動的人頭裡找著怡姍,她開心的接過串串曼陀珠,問是不是真能跟著我去台灣到山上找二叔叔(敏櫻)和三叔叔(敏柱)。

我忍不住把她抱了滿懷,傻氣的問:「妳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怡姍說:「妳是昨天三叔叔帶回來吃飯的漂亮姊姊。」

我看著她稚嫩黝黑的野氣,想著她和呂阿伯素未謀面,卻在此時此刻此地此景與我拉手親熱,千言萬語難解這份牽扯,只能徒然啞口遂了她的話語而笑,心裡想著:我是因為愛著妳被放逐的痲瘋舅公而來,願妳長大也能愛他,愛他走過的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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