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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生不能白拆:繼續走,讓危崖重生花草


〈樂生不能白拆:繼續走,讓危崖重生花草〉
作者:何欣潔/原文連結/2012.12.12



  從海綿寶寶說起:繼續走,讓樂生院重生花草

冬雨惱人的周六晚間,我們結束了樂生院醫療照護普查的工作,找間餐廳吃頓遲來的晚飯。席間,L突然說起海綿寶寶的故事:
在〈海綿寶寶:最後戰役〉一集中,海底世界的皮老闆因為生意慘澹,想要修築高速公路以增加客潮,不惜大規模開挖海底、破壞水母棲地,導致他們的家園成為一片荒涼的高速公路海。海綿寶寶與他的朋友們起身反抗,擋在皮老闆開的怪手前,即使讓自己變成被壓扁的海綿也在所不惜。
故事的最後,海綿寶寶與眾人開始遊行抗爭,遊行隊伍所走過的地方,又重新長出了花草。
維持著席間嘻鬧的氣氛,大家紛紛嘲笑L:「真的還假的?媽呀,是你自己想太多吧……」「原來海綿寶寶是左派嗎?」但及至回到家中,面對自己與安靜的房間時,那遊行隊伍腳下長出花草的畫面彷彿從晚餐餐桌上生了根,終至讓每個人都收起揶揄的心情,讓這個故事在我們心中發芽冒葉。

「我們也可以嗎?」並不住在海底世界的我們偷偷問:如果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紮下腳步,樂生院的花草是否會重新盛開,美麗的房舍是否會重新屹立?在經歷了十年的謊言與折騰之後,這片山坡上的居民是否終能向苦難告別,奢侈地享有一個安心乘涼的午後?

西元1930年,經歷明治維新、即將面對太平洋戰爭的日本殖民政府為了證明自己擁有與現代國家並駕齊驅的醫療與公衛水準,對日本本土、台灣、韓國三地的痲瘋病患採取強制隔離措施。自此之後,這些痲瘋病人的身體成了彰顯「國家現代化」的象徵,至於病人本身究竟有無接受合宜的醫療照護?答案恐怕令人失望。彼此矛盾而實驗性極高的治療方式,加上離鄉背井與陌生人共居的痛苦,讓許多患者選擇自盡,餘下的生者也經歷了煉獄般的戰爭物資匱乏時期與戰後「大收容」政策。

他們一面忍受身體殘缺、神經痛至夜不成眠的苦楚;一面在樂生院內修築桌椅、興建佛堂,將樂生院打造為慈濟證嚴口中「超越人間的天堂」,每個到樂生院參訪的人,都會被這奇異地方所散發的旺盛生命力而撼動 — 儘管在人們的想像之中,痲瘋病院應該是死寂而黑暗的,是他們在絕望之中,又再度以邊緣人的幽默與強韌活到了今天。

大屯舍

  當天堂遭遇迫遷,當「人」面對「公共利益」

西元1991年,台北市捷運局著手規劃捷運新莊線的機廠用地,幾經波折,最後因樂生療養院方(在全無徵詢院民意見的狀況下)表示:「本院即將關閉,適合作為機廠用地」而選址於此。

隸屬於行政院衛生署的樂生療養院想法很簡單:這些患者年事已高,只要將其搬遷至他處,此地當然可以撥用為捷運機廠。新北市文化局雖曾接獲此地可能有古蹟價值的陳情心聲,也只能理所當然地回覆:「此處已選定為捷運機廠用地,歉難進行古蹟審查。」

是的,抱歉,古蹟怎麼可能比公共建設重要呢?終身居住於此的患者—他們殘缺的肢體、對熟悉空間的依賴或心愛的花草貓狗—就更難以與捷運相提並論。這些公文往覆發生在90年代,是台灣發展模式初現疲態、正力圖以都市土地擴張以維持「錢淹腳目」榮景的90年代。在資本主義的時空換算公式之下,時間就是金錢,有錢的人可以居住在市中心,用房價換取時間;小康以下的家庭居住在市郊,渴望捷運載著大家離市區更近一點。

我們都兢兢業業、努力工作,渴望有更好的生活,卻沒有機會停下來看一看:搭上了捷運,是否意味著下一站便抵達幸福?如果我們的幸福必須以毀壞鄰人、弱勢的生活作為代價,我們的幸福是否能夠長久,被默許的惡是否永遠不會反噬?

1993年,500餘名樂生院民遊行至新莊市代會抗議,希望能變更決策、停止拆遷。新莊市代會不予理睬,僅中國時報地方版以極小篇幅報導。

1997年,溫妮颱風經過台灣北部,大規模開挖山地邊坡建築而成、號稱「台灣第一座複合式整體開發的大眾貴族化社區」的林肯大郡邊坡地錨失靈、擋土牆崩塌。台灣開始懷疑:人力是否一定勝天?大自然是否已經展開反撲?

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將全台民眾從睡夢中驚醒。雖然地震成因與人為開發行為無關,卻多少讓台灣人再次省思:缺少了大自然的包容,我們的文明是否還能讓人安身立命?

2005年,樂生保留自救會成立。很悲哀地,自1993年起持續表達「不願搬遷」的院民心聲,至此終於在社會文史人士、教授、學生的協同之下,痲瘋病人的抗爭終於開始「被看見」。

從2005年到今天為止,樂生保留自救會拖著病體、吃下止痛藥,走遍台灣各個行政機關,甚至遠渡重洋到聯合國總部抗議,「走街頭,走到瑞士,走到總統府」,院民自己譜寫的歌中這樣唱著,這些他們原以為一輩子不會去的地方,在抗爭的路上卻一一踏遍。

2007年3月5日,行政院駁回(眾人於2006年7月絕食了四天三夜換來的)文建會替代方案,駁回讓樂生與捷運共構的可能性。自救會與學生走投無路下,清晨圍堵行政院長官邸求見,遭到驅離。

2007年4月15日,全台灣超過六千名民眾自發參與遊行,要求「捷運分段通,保存樂生與捷運共構」,行政院長指示:以樂生保存最大、通車影響最小方向進行研擬。

2007年3月31日,新莊民代動員地方上街,要求「拆樂生、求生存」,台北縣長周錫瑋在隊伍中強調『新莊機廠若不完工,絕對無法通車。』樂生保留自救會不斷提出分段通車主張,未獲理會。

2007年5月,於協商過程中,發現樂生療養院位於斷層帶、有豐富地下水層,若強行開挖恐導致走山。溝通未果下,青年樂生聯盟決定向捷運局投擲雞蛋希望引起重視。然當時討論焦點多聚於「學生為何丟雞蛋」,地下水問題未獲正視。

2008年8月2日報導,捷運局表示分段通車備案需要的電纜會橫跨樂生院區,可能招致院民反對,所以『分段通車不可行。』樂生保留自救會長李添培表示,院民並未反對電纜橫跨樂生院區,樂生自救會樂意配合合理的方案,解決新莊線通車的當務之急。

2008年12月3日,台北縣政府派遣800名警力與霹靂小組進入樂生院,驅逐徹夜死守在房舍外的200名聲援者,將院民藍彩雲強制遷離她住了50餘年的家。

自此,樂生運動進入了漫長的冬天,院區房舍漸次拆毀。為了讓新莊居民親近樂生,也為了讓院民與聲援者免於迫遷之後的絕望、淒涼與瘋狂,「樂生社區學校」連續舉辦三年,直至院區開始出現走山跡象。


  政府信用走山:我們被騙了。

2010年8月開始,院區建築、地表開始出現裂縫,捷運局堅稱為正常現象。

2011年12月26日,『新莊機廠未完工的情況下』,交通部核准新莊線分段通車到輔仁大學站,並於次年元月5日正式通車營運。

2012年12月,樂生保留自救會多次陳情,專家亦清楚指陳新莊機廠地下存在明顯的滑動面,媒體大幅報載「若新莊機廠走山,恐影響周邊居民10萬人」,迴龍地區居民議論紛紛。

2012年12月5日,雙北市市長郝龍斌、朱立倫於捷運新莊線幸福站連袂宣布:『新莊機廠未完成前,新莊線分段通車可以再延駛到迴龍站。』

自此,樂生保留之路的真相大白。如果在2007年,捷運局能向新莊居民宣布:「就算為了保留樂生而修正新莊機廠設計,捷運也能於2013年通車,請民眾不必恐慌。」新莊居民何至於反對樂生保留?社會何必花費如此多的代價爭辯樂生去留?

如果台灣社會能早點知道「樂生不拆,捷運可通」,又有誰願意狠心為了自己的通勤權益而聽任樂生院民哀求不理?走過漫長的抗爭歲月後,院民終於用自己的韌性與堅持,證實樂生與新莊的對立實是虛假而不必要的互相憎恨,只是過往的淚水、逝去的生命、消失的珍貴古蹟又能向誰追討?

  向前走,讓危崖重生花草
 貞德舍 PICT3898
這些年來,樂生院民和聲援者們一直努力想對社會、政府想說的話從沒有改變—樂生和捷運可以雙贏,捷運要通車,不需要拆樂生。
這些年來,我們講的無非就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而我認為,樂生斯土斯民
就是被我們默視的自我擬相。
樂生之不存,就將是我們的未來預言。
長年支持樂生的柳春春劇團阿忠,在新聞之下,做了這個結論。走過了新莊機廠定案的90年代,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樂生院用己身的命運搬演了一則殘酷的寓言。但這個寓言未完,也不應該簡單地以抒情與嘆息作為最後結尾,我們需要大家再次邁開腳步,跟隨著樂生院民的腳步,讓荒蕪海底的花草再次生長。

如果我們允許政策如此反覆荒謬地戲耍樂生院民,那麼各地的工業區、科學園區、石化廠也能這樣恣意地徵收珍貴農地,錯誤的都更政策也能不斷地強拆市民的家屋,事隔多年,再以一句雲淡風輕的「拆錯了」,讓受害者的苦痛與珍貴的農村土地化為歷史的煙塵。為樂生平反,就是為所有開發政策受害者平反,就是要求政府必須謹慎施政,不再以「開發」為修辭,任意地切斷各地「生活者」的日常生活與生存紋理……

若樂生斯土斯民,就是被我們默視的自我擬相;那麼樂生之保存,也將是我們為了台灣未來重新栽下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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