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孫窮理/原文連結/2012.1.5
「捷運新莊線一直到現在沒有通車,跟新莊機廠工程沒關係,是因為捷運局在前面路段的工程自己延宕的結果」,2012年1月1日,樂生院蓬萊舍,青年樂生聯盟的成員對著十幾位「樂生拓繪」的參與者解釋著。這樣的解釋,7年來,大概說上了1百萬次那麼多吧;「目前的通車方案,是先用丹鳳、迴龍兩個站間的軌道作為儲車之用,如果將來利用別的站廠調度班車,一樣可以通車到這兩個站,大概只有班次的間隔時間受到影響…」。
話,必須一再重覆,因為「捷運新莊線因為樂生保存而延宕」的概念,種在大眾意識的最深的地方,挖不起來。
1月5號,新莊機廠還沒有蓋好,甚至有可能永遠也蓋不好了,台北市長郝龍斌和新北市長朱立倫已經共同歡欣而熱烈地,搶在總統大選之前,讓「新莊捷運分段通車」變成了事實;熱鬧的通車典禮,許多「新莊人」心裡面盼了許多年,他們理會不了陰鬱溼冷的天氣,等待著建案廣告裡的美麗遠景。
2012年的第1天,也像這一天一樣,這般的陰鬱溼冷;烏雲沉甸甸地堆積著,就像坡角下混雜著礫石的烏黑色斷層泥,蔓延出這好大一片沉重的山谷地。
「那邊。」
身體已經不像前幾年那樣硬朗的阿添伯,用他殘缺的手,指向前方的斷崖,「以前是『貞德舍』,其實我們院民都不習慣這樣叫它,而是稱他為『火車間』,因為它一間一間連在一起,長長的一條,好像火車一樣」;第一次踏入樂生的人,似懂非懂地看向遠方,誰也沒有辦法從現在這個小土丘上的幾間破房子,和手上拓繪的裂痕裡,勾勒出一個「完整的樂生院」原來的樣子。
「火車間」走進了歷史,對於它的記憶,懸在灰色山谷的半空,裡面的人還在,林卻阿嬤、藍彩雲阿姨,從2008年12月3號那天,在「怡園」落了腳,至於怡園上方的「反省室」的主人呂德昌則已經遠遠離開這個禁錮他,也照顧他一生的家、醫院,和監獄;大屯舍也還在,不過在斷崖邊上。
「文建會、新北市文化局說,要保護這個世界文化遺產潛力點,不過要等捷運完了才開始,就是說它這邊沒了也沒有關係…」說話的人是侯孝賢,他的電影曾經開啟過一個時代。上一次他到這邊來的時候,沿著左手邊的小徑,可以到貞德舍、喜一舍、綠蔭舍,直到「大樹下」,遠遠就能看到高聳的苦楝樹,轉過一個彎向上走,會抵達樂生院民永遠的常眠之所靈骨塔;而今這些活著是監禁的靈魂,死了卻是漂泊。
「守護樂生.文化發聲」,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安排,大屯舍前文化界挺樂生的記者會要佈置的和2007年3月那一次那麼像,連記者會的名稱都一樣,不過那時候,危機是潛藏的,現在,則攤在眼前。
文化人在意的是官僚的顢頇,讓他們的創作找不到滋潤的土地,而在這裡,顢頇則關乎人命。
「從以前的決策到現在的工程都看到非常的粗暴性,工程設計者完全不在乎公理,為了達到目的沒有在理你啥貨…」彰化溪州的鄉土詩人吳晟,口快心直,「我一直相信世間可以講道理,所以我一直會苦口婆心,最近愈來愈發現苦口婆心是沒有用的,如果講道理沒有用就是暴亂的社會,那就寧願用暴力了…」至於作家、畫家、藝評家蔣勳則又是另外的典型「過去,因為醫學上的無知,把病患強制隔離在這裡;這是一個全世界性的議題,在這裡,是對人性做全面反省的地方;我在想,如果我是八十年前的日本醫療單位,會不會因為疏忽做同樣的決定?所以這個反省也是對我自己人性的反省」。
「這邊這一棟叫七星舍,上面的是大屯舍,再上去是高雄舍」,這也數不清是阿添伯第幾次帶導覽了,2012年的第一天,阿添伯打起了精神,他點著一間一間院舍的名字,「很多漢生病人都是中南部、各個地方送來的,地方政府為了表示對這些病人的關心,就出錢蓋院舍,蓋出來的房子就用那個縣市的名字來命名」老房子的頂早就漏了,四邊架起粗重的H形鋼架,像院民支撐殘驅的拐杖,也像鎖著囚犯的鐐銬,要想像起當年擁擠吵雜的情形,不容易,「可是不是高雄舍就住高雄人喔;那個時候,院方分配一間院舍住32個人,很擠,每個人生活不一樣,有的人早起、有的人晚起,早起的人吱吱拐拐地發出聲音,晚起的人就罵『那麼早起來是要死喔』,又吵又亂,但是也有它快樂的地方,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下來,這就是樂生院的特色…」
「阿伯,卡緊咧啦!」
老人家話匣子打開,幾天幾夜怕也導覽不完。
陳再添,人人叫他阿添叔,處世圓融熱情,個性率真,素有『地下院長』之稱。台南縣小港人,在基督教家庭長大,十三歲在學校升旗典禮時,紅通通的臉龐,像鶴立雞群,被眼尖的老師發現他的病,開始休學在家治病。直到16歲(民40年)。警察和衛生所的人到家抓人,搭痲瘋列車到樂生院看到滿山坡紅磚黑瓦屋房子,想家的淚不由自主滴了下來。
這是樂生保留自救會和愛地芽協會出版的「青春夢迴樂生八十」裡,對阿添伯的描述;出書,對樂生院來說,真的不是件新鮮事,這裡有太多的故事說不完;就好像「樂生拓繪」,拓下這裡的一切,命運的裂縫,也怎麼都拓不完。
「我常在思考,如何把身體的動作更貼近土地?」2009年3月,日本拓繪藝術家岡部昌生把人凝視土地的這種方法帶來樂生(關魚:【拓繪樂生】連結過去與未來的座談會「上」、 「下」、 2009/03/28 「苦勞報導」),樂生的裂縫,是死亡、而竟也是生命,測量它,是測量與死亡之間的距離;拓下它,則從它的紋理中感知生命的存在。這幾年,在樂生的年輕人反覆著這些,裂縫是一個徵象,它指向地底下被工程挖開的秘密,關於生存與死亡的。
12月30號,捷運局宣佈,面對「走山危機」的長期方案是「明挖覆蓋」(相關報導),詳細情形沒有說明,對於這個反反覆覆、避重就輕的官僚機構,不管怎麼樣,提出一個方案,就是承認了走山危機嚴重,到底這個方案是什麼?目前在新莊機廠開挖區西邊的盡頭有一個「明挖覆蓋段」,捷運局說,要把它向東延伸200公尺,也就是要用現在「明挖覆蓋段」那樣的結構體,把第四工作面的山壁撐住,不過前提是先向下挖、再做結構支撐,對於這件事,大家議論紛紛,能不能解決問題,誰也說不準,但是共識之一是,現在只要開始向下挖,就很讓人擔心,結構還沒做,走山就先發生了;共識之二是,永遠不把話說清楚的捷運局,不能相信。
新莊機廠的命運未卜,但捷運新莊線現在已經通了車,曾經信誓旦旦說這不可能的捷運局,自己讓它實現了;而另一個他們也曾信誓旦旦說絕不可能的方案,竟也是他們今天打算拿來救新莊機廠的方案,那就是「明挖覆蓋」。這些專業者、官僚的自相矛盾,就好像他們挖出的斷層泥那般攤在每一個人的眼前,清清楚楚、歷歷在目,而當郝龍斌與朱立倫檢視著他們傲人成就之時,在這條軌道的盡頭,那一個陰鬱的山谷裡,生存與死亡的搏鬥,還在持續。
2012,1月5日,新莊捷運分段通車達成,謹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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