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蹟保存】龍應台的擁抱:何其懶惰的正義


〈龍應台的擁抱:何其懶惰的正義〉
作者:胡清雅/原文連結/2012.5.31


龍應台走一趟,樂生躍上新聞版面,官民相擁而泣的搏淚橋段再次上演,卻遲未見該吐出的牛肉:文建會升格文化部,到底在行政程序、資源統籌、權力管轄、跨部會整合能力上,增寬了多少空間,足以與工程理性抗禮,並以法確認樂生的文資價值予以絕對保護、還給樂生住民一個最起碼的居住權保障?

樂生議題是台灣歷任文化首長們的試金石,結果也確認了愛以文人雅士自居的歷任文化長官,不過是廢土無誤。陳其南2005年「不讓樂生被拆」的高語言猶在耳,留下半套的古蹟勘定程序至今沒法完備;繼任的邱坤良則龜縮高閣裝耳背,反正任期不過一年,自求過水保平安;接著兩任文建會主委更是慘不忍睹,翁金珠腳踩文建會選立委,而王拓在藍綠之交被民進黨抓來當墊背,任期共3個月18天。那麼,所謂「台灣最高文化主管機關」的「文建會」改組「文化部」,到底代表什麼,又或根本代表不了什麼?龍應台又有什麼條件,能比歷任鴕鳥文化官設置什麼制度性施為,有效執行,確實阻止樂生繼續崩壞、保障人民的居住權?又或,當我們批判邱坤良、王拓等所謂文化高士,又憑什麼相信龍應台能夠端出另一道菜?

禁不住多說一句:2007年樂生反迫遷運動推動文化人連署救樂生時,遊居中國揮筆寫散文的龍應台百敲不應,而運動一路坎坷至今八年了,龍應台過去亦從未以任何形式表態支持樂生居民的原地續住。不是說支持樂生反迫遷的才是好人,而是對比昨日沈默,今天的高調就不只是戲子粉墨,而是十足卑鄙了。

樂生這段漫長的文化古蹟戰,不是鍛羽,而是一場求勝不得、且敗且走、敗還得走的拉鋸──發展意識型態是台灣戰後現代化的核心動力,更是人們「進化」為現代主體的慾望所指;文人雅士心目中一個純淨、超政治的「文化主體」並沒有對映的社會條件,在行政部門分工下,所謂文化不過是形而上的人文理想懸念,寫進法條,就成了被執政權力架空的無法之法(莫忘當初被認為頗具基進性、相關責任部門卻總有開脫空間的文資法),硬碰上發展至上的工程理性,自然退居二位,成為幫忙又幫閒的花邊。當發展主義成為冷戰結構下台灣社會唯一的「超越性」價值,樂生反迫遷運動採取的文化保衛策略,就註定是關關難過了,即使過去抗爭不斷拓展文史法規對於古蹟、文資保存定義的草根空間,然而一旦進入行政程序,空中皮球總是缺那臨門一腳。

這些被點名的文化大頭們(其中卡個老粗翁金珠頗尷尬)想必酸水滿腹,畢竟做文化小官只能聽令行事,老大說什麼才算數,而事實上樂生也不缺大頭政客們的英姿氅言,從藍到綠(綠營還從蘇到謝)、從泛中統到台獨基本教義派,幾乎都在貞德舍、寒森走廊、佛堂、行政大樓前歪嘴訕笑留過影。樂生的斷垣殘壁與老者的確是政客「親民形象」的最佳資源,選前一個個面目猙獰血盆張口噴唾液,選後派個幕僚摸摸頭、牛肉吐不出半塊,這不是「教訓」而是「常識」。

或許該問的是,無論首長們是多麼菁英優雅、無論政客多麼豪語萬丈,人們還要不要期待那塊吐不出來的牛肉?文化保存是樂生運動反迫遷、捍衛底層人民基本居住權的策略,這條歷經八年、求而不得的漫漫路程,已經證明了「我們對古蹟、文化的眼光,還沒進步到連人一起守護」,更證明政府主導的文化保存施政的主體空洞;也就是說,不管誰當文化首長,一個「以人為本」的草根文化想像,是不被當前的台灣文化政策施作所考慮的,因為發展邏輯所主導的不只是政府部門與資本的開發投資,還包括社會現代化發展過程的感情結構,樂生療養院與樂生居民這個前現代標誌,註定將被刻意地遺忘與淘汰(若無捷運爭議,樂生療養院早已在現代化醫療進程裡被「迴龍醫院」所取代了),更何況它的存在阻擋了地方以交通利多帶動的地產炒作。

因此,當龍應台拋出「樂生博物館」、「古蹟再利用」美言,重點並不在如她所言的「經費問題」,而是要不要接受這樣一個連當前樂生住民居住危機、院舍崩塌的工程安全問題都無法化解,卻恥言未來硬體古蹟再利用的菁英設想?

過去八年,樂生反迫遷運動曾捲動大量民間動能,以各種形式重新建立了人與人、團體之間的參與、連帶與實踐,這不僅是針對政黨政治的政策抗爭,還包括樂生院居民與協同者長期累積的文物資產蒐集、日常生活記錄、口述史整理等行動,可說是民間的博物館實踐──這些點滴真誠地向我們訴說何謂殖民、何謂從未解殖的後殖民狀態、何謂現代化、何謂冷戰下的現代化、何又謂現代化下的邊緣底層人民主體。而樂生社區學校幾年運作下來,的確打開了樂生院民與迴龍居民的結構連帶,南新莊接桃園一帶的中低階層移工、新移民社群顯影,照應出樂生院所在位置有其歷史條件並非偶然,這拆解過去樂生與社區對立的藩籬想像,也反證發展主義前提下的菁英文化論述,勢必排除底層人民的生活樣態。可以說,是運動的過程,使得「以人為本」的文化理想得以再被定義,是實踐,提供了「文化主體」之所以可能的條件。

這些歷史的、社會的實踐過程,不能、也不可能被完整地收編入任何官方版的博物館想像或古蹟活化利用藍圖。或許太樂觀,但我相信以樂生反迫遷運動曾經捲動的社會參與、資源投入,以及過去八年所累積的各種文化政治實踐,一個以民間為主體的博物館是可能的,即便民間力量不足以維持硬體文物存放與收納的品質,至少爭取開設一個以民間為主體的制度性空間,保證任何形式的「古蹟活化」設置在經費、資源比例上的民間自主,以及歷史敘述的開放性。這何其難,又何其必要。

樂生狀況依舊危急,走山危機仍威脅著每一位居住在樂生舊院區、組合屋、新大樓的生還者。頂著新任文化部長頭銜的龍應台在此時到訪樂生,既吐不出牛肉也扔不出浮木,不過又是個愛照相的幫閒者,「擁抱」如此張牙舞爪,卻在在暗示著對樂生運動過去與未來的收編──不論以哪種形式,都將是對這段人民歷史的新的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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